“不知道——”這一次殷織桃沈默了很久很久，她想了很多想起了他們初見那次。也是在這顆樹下，她依舊提著毽子，只不過是她把毽子踢到了黎墨臉上。

那時他們還更小，毽子的力道雖然不大，但打在小孩幼嫩的臉上也是立馬就青了一塊。她還沒來得及反應，周圍候著的婢女瞬間就叫了起來，手忙腳亂的圍住他，又是看傷口的又是揉藥膏，就仿佛是她們的眼珠子一樣寶貴。她原本還有些慌亂的心瞬間就定了下來，甚至還有些想笑。

年幼的黎墨雪白粉嫩的，甚至還有些胖，就像是個發酵的饅頭一樣，可愛的讓人忍不住想欺負。而她確實也這麽做了，毫不留情的掐在了他臉上青了的地方，她清楚的看見對方因胖擠得只有一條線的眼睛紮了幾下，細長的睫毛沾滿了水汽，還沒等她手捏熱乎就豆大的一顆淚珠從他臉上滾了下來。

她心裏一個咯噔，預感到不好的事要發生，可還沒來得及放手，他就扯著嗓子嚎啕大哭起來，她也是第一次才知道，原來人的眼睛能流那麽多眼淚，就好像是兩口源源不斷的井水。原來男孩子也會哭，哭起來和女孩並沒有什麽差別，可黎墨的嗓子實在能嚎，嗓門大的她耳朵發疼。

她眉頭一皺，兩只手用力往兩邊扯著他的臉，軟軟嫩嫩的，手感特別好，她忍不住搓了搓，細膩的就像是上好的瓷器。她這麽一扯，他原本就小的眼睛更是小了，襯著臉上那青色的印子分外滑稽，她撲哧一下笑出了聲，手上的力道也越發的沒個輕重。

可奇怪的是，黎墨卻沒在哭了，而是直勾勾的盯著她，那種眼神就像是餓了許久的狼突然見到了吃的。她知道這種說法不對，可那時她就是這樣的感受。到最後，黎墨臉上一片青青紅紅都是她的傑作，自然少不了被殷常說一頓，可也就是那時，她知道了那個小男孩是黎家的嫡長子，是那個經常會找爹爹賞花賞月的叔叔的兒子。

她因為年紀小，這件事並沒有被重罰，甚至在大人眼裏不過是小孩子之間的玩鬧。她徹底放下心後，有了一便有了二、三、四等等，漸漸地她欺負黎墨的事也不知道怎麽傳到了兩家人長輩中。哪怕是再不問權利的清貴，也是要為自己家族做打算的，他們的往來也算是變相的被默認了，甚至如今的定親也是兩家人樂意見成的。

“不知道也好，糊塗點也過得舒心。”殷常突然嘆了口氣，猛的睜開眼，在那一瞬間，眼中的迷霧退散得一幹二凈，展現出極為清明的神色。“可黎家和殷家不同，哪怕是栓一條繩上的蚱蜢，為了活命也能出賣另外一只。爹爹今天給你上一課，人不為己天誅地滅！”

黎子昂帶著黎墨坐著馬車回家了，黎墨看著坐在主位上閉目養神的黎子昂不敢吭聲，直覺告訴他，爹爹生氣了。可他又想不通自己哪裏惹得爹爹不快了，摸了摸腦袋爬上了座位趴在黎子昂腿上，“爹爹——”

“嗯？”黎子昂沒睜眼，就連姿勢都沒變，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樣。黎墨卻松了口氣，只要爹爹會理他就還好，他小腿一蹬，上了軟墊抱著黎子昂的腰蹭了蹭，“爹爹是不是生氣了？”

“為什麽會這麽想？”

“因為，”黎墨被黎子昂抱住，放在了自己的腿上，他被一雙溫暖幹燥的手遮住了眼睛，伴隨著有些顛簸的馬車，他聽見了爹爹無奈的聲音。“墨兒，告訴爹爹，你真的喜歡織桃麽？”

“喜歡，”他本就生得好看，尤其是那眉目間的溫潤之氣像極了黎子昂，此時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像是放出了光，臉上的笑怎麽也止不住。他抓著黎子昂的衣服，短短嫩生生的手指猶如剝皮的藕節，可愛極了。“從第一眼見到織桃就喜歡了。”

“墨兒也不知道怎麽回事，就是很喜歡。娘親信佛，相信緣分，那大抵是上輩子就喜歡了吧。”他突然指著自己的左胸，那是心臟在的地方。“只要一想到織桃，這裏，就歡喜的不得了，密密實實的，都要溢出來了。”

黎墨的眼睛很幹凈，在說這些話時，滿心滿眼都只裝下了一個人。黎子昂突然生出一股憤怒，那股情感來得太陌生和洶湧，他想親手把這份單純美好給狠狠撕破，哪怕這個人是他兒子也一樣。他想看到美夢破碎的那一刻，那種絕望和悲傷，一定會比現在的表情要好看很多，至少會讓他舒服很多。

黎子昂深吸了一口氣，強自壓下心裏那股暴虐感，緩緩吐出來。眼神覆雜的看著黎墨，腦中浮現的卻是殷織桃回答他問題時的模樣，他自認為對黎墨的教導不比殷常少，畢竟嫡長子和嫡長女看似只有一字差別，但實際上相差的不是一星半點，可卻仍是比不上殷織桃，老天真當有這麽厚愛殷家麽？

一瞬間黎子昂生出一股難掩的嫉妒，殷家出了一個殷常，就足以支撐一個殷家幾十年的光榮了，再加上殷織桃，殷家輝煌鼎盛得真是讓人嫉妒啊。他又想起殷常那個眼神，像針紮一樣，不僅紮了他的眼，還紮了他的心，密密實實的，疼得他渾身發緊，只能咬緊牙關來挺著。

他的黎家啊，百年殷家，黎家何嘗又不是百年，能生存到現在還不被皇帝忌憚，便是他們的高明之處了。想到這裏，他又看了一眼黎墨，面團似的臉上一派天真無憂，真的是無知者的幸福啊。

因為有心事，黎子昂回府上後興致並不高，只是他一向面上功夫做得好，就連自己的妻子都未察覺出來，入夜便早早睡下了。黎家作為書香門第風雅慣了，他提著壺酒在月下小酌也被蒙上了一層雅興，至於是苦是悶，誰會在意那麽多呢？只要知道黎子昂是個溫潤如玉的君子，就對了。

他沈浸於自己的心事當中，並沒有聽到身後的腳步聲，等反應過來時，他發現自己被身後一個高大的影子籠罩在內。他心裏一驚，劉氏早已睡下，那些姨娘沒允許也進不了院子，這個影子高大且直白，也不是自己那些暗衛，那就只有一個人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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